桃花江擂茶(外二篇)

发布时间:2025-11-24 15:37 信息来源:县文联 作者:刘文奇 浏览量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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桃花江擂茶(外二篇)
作者:刘文奇
  晨雾还悬在竹梢头时,昌翁妈的陶钵已经醒了。

  那是只黑黢黢的老陶钵,边沿磕出几道白茬,像老人眼角的皱纹,盛着三代人的光阴。昌翁妈蹲在阶前,膝盖压着蒲团,双手攥着油亮的茶杵——那是用后山老樟木削的,握久了,木纹里浸着茶油的香,摸起来润得像块玉。

  “咚,咚,咚……”茶杵砸进陶钵的声音,是桃花江最古老的晨曲。茶叶先下,深绿的叶片裹着去年的露水,被捣得蜷起边缘;接着是生姜,带着泥的根须在钵底滚成碎金,辛辣味撞进空气;再撒把炒香的花生,“咔啦”一声裂开,油星子溅在茶杵上,又被捣进茶泥里;最后是芝麻,黑的白的都来,像撒了把星星,被木杵揉成细沙。昌翁妈的动作慢得像抽丝。她说,擂茶要“擂”出耐心——茶杵提起来,悬在钵口半寸,看茶泥黏成琥珀色的团,再轻轻压下去,反复八十一遍。这不是数数,是把日月都揉进茶里:第一遍揉进晨雾,第二遍揉进蝉鸣,第三遍揉进秋夜的月光,第八十一遍,揉进阿婆嫁过来那年,新郎官递来的那碗热茶。

  陶钵里的茶泥渐稠,像化不开的琥珀。昌翁妈舀一勺山泉水,沿着钵壁缓缓注入,“滋啦”一声,茶泥翻起细浪,香气突然就活了——是茶叶的苦,生姜的辣,花生的香,芝麻的醇,混着水汽漫上来,裹着竹篱笆的青,檐角铜铃的响,还有灶膛里柴火的噼啪,在空气里织成一张暖融融的网。

  “昌妈,等下给我留碗稠的!”院门外跑进来小孙女儿,扎着羊角辫,鼻尖沾着草屑。昌翁妈用茶勺刮下钵沿的茶沫,抹在她嘴角:“小馋猫,等会给你加炒米。”小丫头趴在石凳上看,眼睛亮得像星子——她看见茶泥在钵里打着旋儿,像朵会跳舞的云,又像阿婆讲过的“桃花江的水”,清得能看见底,却又稠得化不开。

  日头爬过屋檐时,擂茶的香气漫遍整条巷子。隔壁张婶端着陶碗进来:“昌妈,今日放了新摘的野菊吧?我闻着有股子清苦的甜。”昌翁妈笑着舀茶:“你那坛酸豆角也该启了,配茶正好。”于是石桌旁围了一圈人,茶碗碰得叮当响,有人说昨夜的雨下得匀,有人说后山的笋该挖了,有人念叨着在外打工的小儿子——茶碗递到他手里时,他捧起来猛灌一口,烫得直吸气,却笑着说:“还是昌妈的擂茶,像小时候的味道。”

  暮色漫进院子时,陶钵里只剩浅浅一层茶泥。昌翁妈用清水涮了三遍,倒扣在竹架上沥干。茶杵倚在钵边,木纹里还凝着几点茶渍,像撒了把碎金。风掀起门帘,吹得石桌上的茶碗叮咚响,仿佛在应和着远处竹林里的涛声。

  桃花江的擂茶,原是陶钵里熬煮的烟火经。它不似酒烈,不似茶淡,是把日月揉碎了,把岁月熬稠了,把人情焐热了,捧到你面前的一碗人间温度。而喝过它的人啊,走到天涯海角,总记得那口带着竹香的苦,混着炒米的甜,还有昌翁妈说“慢些喝,烫”的尾音——那是比山水更浓的乡愁,是比岁月更久的温暖。

桃花江柴火腊肉

  风从资江湾拐进来时,青瓦檐下的竹筛正晃着秋。

  桃江的深山把最后一茬松针晒成金箔,奶奶弯腰拾起,竹篾在她指节间发出细碎的响——那是给年猪备的柴,要在冬至前晒足七七四十九个日头,等霜落透瓦,等灶膛里的火星学会跳慢舞。年猪是后山的黑毛土猪,吃着野蕨、喝着山泉水长大。杀猪那天,整个晒谷场都浮着热气,壮汉们按着肥硕的躯体,婆娘们递着盐盆,孩子们追着溅起的血珠跑。奶奶挑最厚的三层膘,用白酒抹过,撒把花椒,盐粒便顺着肌理往肉里钻。陶瓮封上时,我总爱把耳朵贴上去,听盐粒啃食脂肪的声音,像春夜的雨,细,慢,却藏着要漫出来的热闹。

  熏制是从落第一场雪开始的。柴火要挑松枝,烧到半枯时最妙,火星子裹着松脂,像撒了把星星进灶膛。奶奶把肉挂在梁上,竹枝编的帘子斜斜罩住,风从门缝挤进来,肉便跟着摇晃。我蹲在灶前添柴,看烟从瓦缝里钻出去,在天空画些歪歪扭扭的云。日子久了,肉的颜色慢慢变深,像被岁月反复摩挲的老玉,表皮凝着层薄霜,凑近了闻,是松针的苦、白酒的烈、盐粒的咸,混着点说不出的甜——那是时光在肉里酿的酒。

  最馋的是腊月廿三。灶膛里的火要烧得旺旺的,奶奶掀开竹帘,热气“轰”地涌出来,肉上的霜花簌簌落进火里,“噼啪”一声,惊得梁上的麻雀扑棱棱飞。她用竹夹夹下一块,刀背敲开硬壳,内里的肉红得像浸了蜜的玛瑙,咬一口,先是烟熏的焦香裹着舌尖,接着是脂肪融化的润,瘦肉纤维里渗着的咸鲜,像一根线,把童年的冬天、灶膛的火、奶奶的围裙,全串成了暖融融的串儿。

  后来去了城里,超市里的腊肉装在真空袋里,颜色鲜亮得可疑。有年冬天回村,见母亲在老灶前熏肉,松枝在火里蜷成黑蝴蝶,她抬头说:“现在的肉没从前香了。”我望着梁上摇晃的肉,突然懂了她的话——不是肉变了,是灶膛里的火少了松针的私语,是风里少了山岚的呼吸,是时光走得太急,把那些慢慢来的耐心,都落在了深山的柴火堆里。

  如今每次闻到腊肉香,总想起奶奶说的话:“好东西要等,就像松枝要晒透,肉要熏够,日子要慢慢过。”

  桃江的柴火腊肉,原是一坛埋在灶膛里的琥珀,封着山风的温度,松脂的清苦,和一代又一代人,蹲在灶前添柴时,眼里的星光。

桃花江竹笋

  三月的风刚叩响竹梢,桃花江的泥土就软了。

  那些藏在竹根下的芽,正攥紧最后一分冬的余温,把青灰色的壳儿顶出地面。像婴儿攥着的小拳头,又像谁遗落的翡翠指节,在晨雾里颤巍巍地舒展——是竹笋,是大地写给人间的第一封春信。它们从竹林最深处出发。老竹的根须在地下织成网,把月光、山露、腐叶的养分都酿成乳汁,喂给新生的笋尖。于是每一株笋都带着竹的骨血:外皮裹着深褐的鳞片,是岁月沉淀的铠甲;内里却嫩得透明,咬开时能尝到山风的清冽、溪水的甜,还有阳光晒过的竹叶香。

  山民们扛着竹篓来了。他们的草鞋碾过松针,竹杖敲醒沉睡的苔痕,一眼就能认出哪株笋是“笋王”——腰身粗得像少年的胳膊,尖儿上还挂着昨夜的露珠,轻轻一掰,脆生生的“咔嚓”声里,能听见春天裂开的喜悦。“莫急,留半截在土里。”符爹摸出一把柴刀,在笋根划一道浅痕,“这是给明年的笋留口信呢,就像咱们桃江人,走得再远,根还在老竹底下。”

  竹笋进了灶膛,便成了烟火的诗。土灶里的柴火烧得噼啪响,笋片在铁锅里翻卷,和腊肉、酸辣椒同炒,油星子溅起来,是山民日子里的热辣;或是切成细丝,拌上刚摘的野葱、新腌的酸豆角,装在粗陶碗里,配一碗擂茶,是清晨最熨帖的温柔。连笋壳都不浪费——晒干了扎成扫帚,扫去阶前的落花;或者垫在竹篮底,让新摘的野莓在清香里沉睡。

  暮色漫进竹林时,笋尖上还凝着细水珠。风过处,竹影摇晃,像是谁在偷偷翻动春天的信笺。那些被挖走的笋,早已在竹筐里醒了,带着山的体温、云的絮语,要去往更远的餐桌——或许是在城市的玻璃转盘上,或许是在游子的行李箱里,但无论走多远,咬开时总能尝到桃花江的晨雾、老竹的叹息,还有阿婆喊“莫急”时,那声软软的尾音。

  桃花江的竹笋,原是大地最温柔的信物。它用一整个冬天的沉默,换一场春的绽放;用最朴素的模样,写尽山野的热烈与深情。而我们这些吃笋的人啊,嚼的哪里是脆嫩的鲜?分明是桃花江的山水在舌尖打了个转,是岁月在喉间轻轻叹了一声——原来最珍贵的春天,从来不在远方,而在泥土里攒着力量的每一颗笋尖,在竹影里弯着腰的符爹,是把日子过成诗的桃花江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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