道光五年( 1825 )11月,江苏巡抚衙门前。“啪、啪! ”两支 冰冷的长矛拍到脸上,胡楚裕顿时蒙了。
“哪里来的叫化子,竟敢擅闯巡抚衙门,不想活了! ”
“我,我是来找陶师哥的! ”
“什么陶四哥陶五哥,这里只有巡抚陶大人,快滚! ”
三天前,胡楚裕千里迢迢从益阳上乡浮邱山之南的赵家山来 到苏州投奔江苏巡抚陶澍,一见衙门的大门,高兴得忘了一个多月的奔波辛苦,埋头直往门内冲,被两个身材魁梧的卫兵拦住。
见两个卫兵用看猴把戏的眼光看着自己,胡楚裕才发现自己 胡子拉碴几寸长,衣服像块油抹布,一双布鞋开了口,裤子破了几个洞。
一连三天,胡楚裕坐在街边的条石上,眼巴巴地望着巡抚衙 门那个威严的门洞,苦等陶师哥出门。
胡楚裕和陶师哥,二十年前就有很深的交情。
胡楚裕十几岁时在他族人开办的彰公经馆(现赵家山小学 的前身)里当“伙手”(厨师兼总务),陶澍跟随当老师的父亲陶必铨在彰公经馆读书。胡楚裕十分敬重他,尊称大他两岁的 陶澍为陶师哥。
聪明刻苦的陶澍经济十分拮据。他母亲早亡,弟、妹在家 务农,仅靠父亲微薄的教书收入补贴家用,遇上灾年,陶家就只能靠吃野菜度日。他家所住的房屋破旧不堪,难避风雨,也拿不 出钱来修缮。陶澍几岁就跟随教私塾的父亲来桃花江一带读书。 吃住都在主人家,进入彰公经馆后,虽然免去了学费,但米和油 盐钱还是要交的。每次交米时,陶澍无意间表露出来的沮丧和失 落,都被伙手胡楚裕看在眼里,他暗自决定:“我得想办法帮帮 陶师哥。”
胡楚裕正沉浸在回忆中,却被巡抚衙门传来的一阵喧哗声 惊醒。
“恩人哪! ”陶澍一身便服跑过来,身后跟着一大群随从,他 一把抱住胡楚裕。
“陶师哥,我好想你啊! ”胡楚裕哽咽着。
两人脸上挂着泪,相视而笑。陶澍拉着胡楚裕的手,笔直往 衙门里面走。胡楚裕赶忙蹲下身,扶起那两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卫兵:“感谢你们为我作了通报,陶大人不会怪你们的! ”
洗澡、剃头、刮脸,换上陶师哥特意给他做的新衣裳,胡楚 裕精神焕发。掌灯把盏,陶澍和楚裕彻夜长谈。楚裕吐出一肚子 苦水:自己已满四十五岁,因为家穷,一直娶不到老婆;村里与他 同龄的人,大多儿孙满堂了,他屁股后面还是漆黑的……这次,他 当掉家产才凑足路费,实在是不甘心一辈子就这样终老归山。
陶澍没有正面回答楚裕,只一个劲儿地聊楚裕在“彰公经
馆”对自己亲如兄弟的往事。
陶澍经常拖欠经馆的米。楚裕收米的规矩越来越严苛,每升 米都必须堆得起个尖。(量米的“升子”,是用竹筒做的,每一筒为一升米,“市升”相当于1.5市斤,“老升”1.7市斤。)陶澍交米 时,升子也是堆得起尖的,只是楚裕量陶澍交的米时玩了点“手 法”,他把升子底朝上量,看起来堆得起了尖,实际上只有竹筒底 上的一小把。因此,陶澍每次交的米都打了转身。经馆散馆(即 每学期放假)时结算伙食账,楚裕依照惯例将结余的米、油等实物 平均分给每一位学生。那年分配完,一位学生阴起一双眼睛问:
“还有一样东西没分吧?”
“还有什么东西没分?”
“还有一条你拿我们的米喂养的'公狗’啊。”
楚裕量米时所玩的手法,被他识破了。楚裕没有与他计较, 默默走开了。
那一年冬天,鹅毛大雪下了两尺深。穿着一件薄棉袄的陶澍 坐在经馆一角冻得发抖。楚裕脱下自己厚实的老棉袄,霸蛮换下陶澍那件薄棉衣。
“你要冻病了,就没人给我们做饭了! ”陶澍不依。
“我没事,灶房里有火烤,再说,我经常动手动脚要做事,不 会冷。”
寒夜深更,陶澍坐在卧房里温习功课。楚裕不时送来一壶热 茶,或一捧炒熟的蚕豆,或一只热乎乎的烤红薯。
有一年深秋,陶澍得了一场火感病,几天水米没进。楚裕挽 起裤脚下到凉飕飕的溪水里,用木盆淘干一坝水,捉来小鱼熬成
汤,一勺一勺喂他喝……
确实,这些年因为忙于公务,亏待了这位恩人。感慨万千的 陶澍对楚裕说:“你先熟悉一下衙门里的情况,今后就留在这里帮我干些杂活吧。”
从此,巡抚衙门里多了一位衣着光鲜的“师爷”。
楚裕成天在巡抚衙门里头转,这里看看、那里瞧瞧。有时, 他跟在某位师爷身后,背起两只手,挺着胸,昂起头,一步一摇 学走路;有时,他去到书房,拿卷书,搬条凳,眯眼抿嘴地看一 看;有时,他站到街对面,虎起脸,突起嘴,学着卫兵装模作样 “吓唬”人……
一次,楚裕外出闲逛,结果误入一家赌场,输了个精光,还 欠了债,被几个“看牛”客盯梢到了衙门口,幸亏有陶师哥罩着, 才脱了干系。
整天待在衙门里吃吃喝喝、无所事事,这日子实在无聊。作 惯了田土的楚裕,一天天觉得骨头发起痒来了。
回去,回家作田种土去!楚裕萌生了退意。
腊月二十四过小年时,楚裕跟陶师哥讲了回家的打算。陶澍 沉思片刻,点了点头。他要楚裕安心过完年,等春暖花开时再走, 还请他年前帮忙守几天东侧门。
“东侧门?不是有卫兵守着吗? ”楚裕不解地问。
“这几天你来守。”陶澍意味深长地说。
大年三十晚,陶澍和楚裕一起守岁喝夜酒。
“这几天,你看到些什么?”陶澍问。
“难怪说'三年清知府,十万雪花银’,这几天川流不息尽是
来给陶师哥送礼的,全都被我赶跑了!”
“赶得好! ”
两人哈哈大笑,仿佛回到了当年在彰公经馆的时光。
守门事件让陶澍彻底放了心,楚裕还是当年那个忠厚老实的 伙手。楚裕被安排住进了桃花江人形山的别墅里(即后来的陶宫保第),管理这里的房产和田地。楚裕如鱼得水,每天早起晚 睡,把各项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。
道光七年( 1827),四十七岁的老光棍楚裕讨了堂客。第二 年,生下第一个男孩胡上依,三年后又添了一男丁胡上珀。
道光十一年(1831),十九岁的益阳泉交河小伙胡林翼,与 陶澍和贺元秀的二女儿琇姿,在陶宫保第举办了一场旷世婚礼。 魏源、贺长龄、汤鹏……许多朝中大员纷纷从京城赶来道贺。楚 裕把几百客人安排得熨熨帖帖,客人们赞不绝口。因楚裕排行第 二,人们开始敬称他为楚裕二爹。
道光十八年( 1838),陶宫保第的田产经过楚裕十一年的滚 动发展,从当初的五千来亩扩展到了两万多亩。
“以地生租,以租购地。”楚裕向陶澍报告着田土 “生崽”的 诀窍。
“大管家,你如今是富甲湘中啊! ”陶澍笑着说。
道光十九年( 1839 )陶澍逝世后,陶家人仍挽留楚裕继续主 管陶宫保第的事务。陶澍女婿胡林翼、亲家左宗棠都非常信任他,尊他为长者。同治二年( 1863 )楚裕寿终正寝,终年八十二 岁,他的大儿子胡上依接班继续管理陶宫保第。后来,楚裕的子 孙在左宗棠的培养与关照下得以封官荫子。